告别信息碎片,「Python潮流周刊」为你带来最优质的Python技术资讯

中学课本中选录过张爱玲的小说片段,我还读过她写的只言片语,但直到昨天,我才完整地读了她的小说。

别人对于她和她作品的评论我早已接触过,脑子里早也杂渗了对她们模糊的印象;然而,待品味过她的文字,我才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真读完的第一篇是《沉香屑·第一炉香》。

现在思路还未进入故事中,有点恍惚起这题目来了。

沉香屑似是一种香,难道跟沉香有密切的关系么?

两者我都未见识过,难道它还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么?

“第一”的字眼,我觉得像是系列作品的开端——那么,往后要看的作品,也便做这一部的文字叙述和感情倾向了吧?

有同学对张的评价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才女,感觉她是遗世而独立”。

在我看来,遗世而独立是一种飘然超越的姿态,是不与沧海做一粟的高度,有成仙成圣的清洁;照这种理解,在看完沉香屑后,我没觉得把它放在张身上会是贴切的。

张有陷于自身现实的痛苦,也有陷于小说世界的痛苦——她用痛苦衍生痛苦,也试图用痛苦压抑痛苦——她放大心灵细腻的优点而收敛应该广阔的视界,她用丰富的联想创造像是历史的现实而欲淡忘身在其中的自己的生活……

其实,这个时候我去评说作者,这种行为和产生的言辞都无甚意义;在说别人自欺欺人的时候,往往自己也是自欺欺人。

要定性总评这 53 页的故事,必然要搭进许多跟这个故事无关的东西;于是,要说张写的是一个悲剧,我会显得底气不足。

只好跟她一样说,这是“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

这一战不知是哪一战,但不管是哪一战,战前或是战后,张的文字都有一种魔力,让你在阅读时觉得像拉近来一幅画仔细就看清了色彩缓急的对照,又觉得像是被画吸进了去能听清风中的碎语又闻到雨季的南国泥臭。

在故事的开始,葛薇龙还是个在传统和时髦服装混搭下“非驴非马”的中学学生妹,从上海来到殖民地香港要读书两年。

她的外貌还是“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年轻脸嫩”,等见识过丫环和姑妈后,觉得委屈就“滚下来两行泪珠”。

她是“娇养惯的”,但是有自主想法,为人单纯善良,就算加上她打发陈妈和偷试衣服时的小小虚荣心,她还是一个中国式的良家女孩。

姑妈梁太太是个名声和行迹都不干净的有钱寡妇,也自称“自甘下贱,败坏门风”“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

第一天照面之后,葛薇龙“看她姑妈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她姑妈长得娇小个子,“脸是白皙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而眼睛是“似睡非睡的”。

外貌还可见,内心呢,长了一个毒瘤!

但凡上了一定岁数的人,阅历中有足够的人事变迁和社会变更,她/他便是一个复杂的复合体了。

他们有一套不易改变的价值观和生活法则,在心底和外界环境的惯性推动下,像车轮一样咕噜咕噜循环着转——碾碎一切障碍,甚至把途中的一切拉着转动。

薇龙要寄住姑妈家,自知是“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这时她还是青莲不惧污泥的姿态,“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

她对待学业是认真的,两三个月后忙于诸多应酬还能“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

但是,在这勾心斗角的上流社会中,各处遍布的是有形无形的漩涡,底下还藏着吃人的嘴脸,坠入其中便是血肉模糊,再也出不来了。

入住之前,她还算立场明确,往后的故事,兴许可作青蛙在烂泥潭中生存的故事了。

从世俗恶俗的角度看,梁太太就像青楼的妈妈,而薇龙呢,到最后,“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弄钱好解释,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要破财才能接近姑侄俩。

至于弄人呢,那些个想追求薇龙的人,必须得先和梁太太攀交情,而她这时会使出擅长的把戏,让他们“弄假成真,坠入情网”,最后一个个成了她石榴裙下的风流鬼。

她是个精明的物质主义者,“毅然嫁给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侯他死”,丈夫死后,“心里的饥荒”使她需要“许多人的爱”!手下的丫环,还有这侄女,便成了她的工具了。

丫环睇睇和梁寡妇闹翻时嚷道“乔家一门子老的少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不放过……”

这样让人难堪的言辞并没有牵动梁太太多大的肝火,她竟还流露出一种得意,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她可不打算否认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主儿!

虽说这睇睇也是促成“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的一份子,但她也敢于抗争,不愿妥协沉溺下去;如果说她有积极的意义,那她象征的就是自由独立的力量,是人性道德之光。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个丫环睨儿,她精明而势利,刻薄而善于讨人欢喜,心肠不坏却维喏软弱、安于现状;待到奸情撞发而挨打时,“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她就像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供人取乐的人偶,是腐朽的上流社会的牺牲品。

两个丫环代表了两种应对“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的态度,两种不同的力量,两种不同的命运。

前一种是不服的,是要抗争的,后一种是顺从的,是去适应的——这种矛盾其实是“生命不可承受的轻与重”的矛盾,也是人性对“灵与肉”选择的矛盾——它们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或清晰或暗淡,但永不泯灭。

这两种态度也折磨着薇龙,她的选择是什么,她的命运又是什么样?

豆蔻年华,少女怀春,薇龙对卢兆麟有好感,而卢对她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情。梁姑妈岂有不知,横刀夺爱之后,竟也觉得“有些心虚”。

当卢眼光灼灼多看另一社交花时,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而到姑妈已经和卢打得火热时,她是“一点儿不生气”还“连怒都不敢怒了”!

嘴上说过她和卢是“八字还没有一撇”,但是看到姑妈和卢四眼含情“难解难分”时,“忍不住一口气堵住了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

因着卢兆麟一事,她痛恨着姑妈,但更多的就是无奈和妥协了——青蛙在泥潭的一角蹲得不舒服便要挪一处地方——她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唯一能抗拒梁太太魔力的人”。

到这里,是她第一次的报复和抗争吧——虽然是偶然的,也没有多少破坏力的。

青蛙被黑土濯污,不舒服了跳进个小水洼,但是别忘了,她始终还在这臭泥潭的魔爪中!

这个人便是乔琪。这个长相苍白,“和石膏像一般”的人,他的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

他的柔情蜜意便像眼里的青光,而长久的暗着的部分便是消极颓丧、纵欲贪欢的真面目。

在认识薇龙之前,梁太太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被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他还敢借梁太太做幌子去接近别的女人——这让梁太太怒不可遏。

他就是一个无所事事而四处留情的登徒子,像是烂泥潭里离了水面的小块平地,看似可以落脚,殊不知地底下尽是被他吞食血肉后的枯骨。

听过睨儿现实功利的分析后,薇龙对卢“寸步留心”,冷淡了许多。

要在“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中生存,必须学会小心翼翼。

但是,这臭泥潭中除了不可靠的烂泥外,还有伪装是烂泥却随时会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的食人鳄——姑妈准备牺牲她来笼络老情人——它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恶魔啊!

梁太太资助薇龙上学,收留她在身边,本意就是做一次投资;辞退睇睇后,薇龙更是被当做了“替工”。

“像今天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

推却吧!离开吧!

心中有道德的声音来提醒:小青蛙你快离开这泥潭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离开这儿?“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

离开之后,又会怎样呢?

离开之后能找到一个既有钱又合意的丈夫么?

跳出一个泥潭之后,说不定是一个更恐怖的泥潭呢——你是这样想的么?

内心起波澜的时候,她想起乔琪,想起他求爱的种种——她知道他不是真心真意的——但是“她对爱认了输”!!

可怜的薇龙啊,你相信有乔家的背景是“不怕没有活路可走”的,你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都能做,真的是什么事都能啊!

你相信他会变得积极上进,静下心来做些正经事业,你相信自己可以与狼共舞!——这个却是不能做的啊!

“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听到乔琪对你说这样的话,你难过你伤心,但是,你也是有病的!

你可以很容易满足于乔给你的一夜情的愉快回忆,那么固执而自卑地爱着他,还“完全是为了他不爱你的缘故”!

你庆幸自己得到了梁太太抢不走的爱,还觉得这是“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你是有病的,你开始认同只要快乐就好了,去谈爱去结婚的人都是傻瓜!

——莫非一只青蛙在泥潭中呆久了,吸入了足够的臭气,她吐出的气息也会变得腐朽吗?

薇龙喜欢把头枕在胳膊弯里,这时候她就感觉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

把头枕在胳膊弯这个“可爱的姿势”原是乔琪特别的习惯,它“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让她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

也许每个人都有特殊的癖好,也许这个姿势于她有很久远的记忆,也许她莫名地喜欢这个姿势带来的快感,然后,她才爱上了他?

或者是,她因为喜欢他,爱屋及乌,因而也喜欢上它?

——谁知道呢,“爱”本身不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令人费解的字眼么?

如果要讨论“爱”,这里是少不了社会道德律的参与的,但是,谁又能规定它是我必须受到约束的真理呢?

只有妥协了,顺应了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和价值观的人才会认可爱的责任,认为忠贞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显然乔琪是不吃这一套的。和薇龙发生关系的当晚,他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

这被薇龙撞见了,她如何能不气,如何能不伤心?

这下要认清乔的真面目,这下要死了心,这下要离开了吧?

向睨儿撒气之后,薇龙终于决意要回上海去“做一个新的人”。

但是,要离开这个无边的烂泥潭会是一件容易事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更何况,这树,是在骨子底里下定了决心要静下去么?!

起风了,第一阵是姑妈虚假的好意和兜兜转转的恶毒心肠,第二阵是乔琪的糖衣炮弹;这些伎俩没有作用,她还是坚持要走。

接着,第三阵,是真的风雨来了,她“感冒转肺炎”,病倒了!

本就是一个脆弱的人,躺在病床上,她变得更加不堪一击了。

这时候,第四阵风,最强的一阵风,她自己,来了!

人的内心里藏着向善和向恶两种力量,扮演着积极和消极两种角色,它们处在无休止的斗争中——人的一生可作自己与自己斗争的历史——在历练后,有一种力量会长久地占据上风,于是有的人升华了,有的人堕落了。

不幸的是,在薇龙这片战场上,后一种力量胜出了。

“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她向这“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妥协了!

当她向姑妈说出“你让我慢慢地学呀”,我真切地听到了一只癞蛤蟆的声音——烂泥潭里的青蛙已经变成一只蛤蟆了,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那么肮脏,那么不可理喻,那么让人悲哀和同情!

如果你要说,是因为烂泥腐蚀了她的皮肤才使她变了形,那么,不止是进化论的粉丝会否定你,我也要说,是她的基因——她的立场她的原则她的人生观——变异了,她才会变成这样。

而她早应该离开的烂泥潭本来就是一个烂泥潭而已!

一心向学,加上梁太太的提拔,妥协之后的薇龙很快就和乔琪结了婚,也轻易俘获了别的情人的芳心。

她终于是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算得上是快乐的时候就是“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看热闹”!

她的未来是“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

当他们走到妓女揽客的街道,她说道“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这时候,她的心里是无边的寒冷,无边的黑暗,还是无边的安静,无边的从容呢?

这时候,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曾叹息姑妈的可怜呢?

这时候,她是要自己来嘲笑自己的可怜,还是要等别人来惋惜她的命运呢?

——如果真有别人,是不会包括梁太太和乔琪的。

在新婚前,梁太太曾对乔琪说,等七八年薇龙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还不容易?”

姑妈是如此地“关照”着她,而乔琪也敢于厚颜无耻地卖弄说“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

那么,诚如张爱玲在结尾所说,“薇龙的一炉香,也快烧完了”!

张爱玲讲完故事了,我也复述完故事了。

但是我突然地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葛薇龙有病——说一个人肉体有病,医生是权威;而要说一个人心理有病,心理没病的人才算是权威——而我还解不开这个悖论!

对于这个故事,我实在难以忘记的是薇龙去定船票回来的一个夜晚。

那个时候——“天完全黑了,整个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写于 2011.8.6,改于2019.7.29

支持 Python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