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里,我跟豌豆从苏州去江西丰城参加了一场婚礼。
新娘 Y 是豌豆的闺蜜、大学室友,她们自开学第一天起相识,至今已有 11 年。本科毕业后,她去了上海,而豌豆读研毕业后来了苏州,两地不远,我们常有联络。
她们共同的大学闺蜜 C 同学携了男友,也从江苏连云港前去赴约。饭桌席间,Y 同学的哥哥对 C 同学说起当年的一件往事,感慨地说,“你们毕业都已经 7 年了,7 年过得好快啊!”大家问知我们都是从江苏而来,又都语带感慨的说“江苏好远啊”。
两座城市相距有 700 多公里,向来缺乏距离感的我,对此发不起感慨,然而说到这几年的时间,像是睡了一觉醒来时朦胧而把握不住地消失了,我就自己严肃了起来。
得益于那些年的文字涂鸦,我有一笔财富可以去巡视,每次读到自己写的带有时间标记的、带有年岁模样的文字,我就又感触到时间的力量,知道记忆和文字的力量。
所以,“7 年时间过去了”这个话题(除了“毕业”之外,“7 年”还有别的含义),被我反复强化它的重要性,现在促使自己苦坐,要以这种方式把某些东西留下来。这会是写给未来的我们看的,当某一天我们需要一种支撑,需要一个慰藉,需要一份安定,需要一份快乐的时候,也许它可以释放出这些东西来。
一场完整的中国小镇婚礼或许可以找出一个比较早的起点,比如订婚、领证、计算良辰吉日、布置婚房,或者是新娘在吉日的凌晨 4 点多起床梳妆打扮。这些时间和事件是一场婚礼的序曲。
我听她们说起了“睡不着”的话题,Y 同学还说半夜有狗在楼下叫,她下楼去看。也许,一场婚礼真正的开端,应该是新人在失眠时确认“今天是我的婚礼”的时候。那个时候才是“那个时候”了。
我跟豌豆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在“那个时候”是睡在一起的,彼此依靠,所以睡得还算安稳。我们也起得很早,但我已忘了具体时间。
然后,他们的婚礼进入热闹的抢亲环节。新娘的房门紧锁,新郎和随行亲友被一系列的小游戏“刁难”:回答问题、给红包、做各种小游戏、说些肉麻的话。
这个环节是婚礼中的前奏,热热闹闹的,又恰到好处地把婚礼的意义包含其中:她们设置的难关稍加努力就能克服,或者花点钱就能收买考官;这是在众人注目下的一场游戏,选手和观众各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一半是娱乐,一半是真情。
为什么会有“抢亲”的习俗?我不禁产生过这个疑问,但是没有继续空想着推理,我不否认它可能会带来的好处,但落到自己身上时,我跟豌豆的婚礼省掉了这个环节。现实条件也不允许,豌豆远嫁于我,那时女方出席的就两位长辈,连伴娘都只是临时找的。
我们以及这对新人的结亲过程都挺顺利,不需要用“抢”的强力来跨越阻力,而且女方在两性关系中都略占优势,事实上不需要用“抢”的仪式来凸显她们的地位。
总体而言,这个环节是有意义的,那些游戏场景很容易进入长久记忆中,也就是说,可以给这一天赋予特殊的光环。
我印象最深的是随后的婚礼仪式。
首先要说的是它的场地,那是在农村公路边的一块空地,两侧临近着将要收获的金黄色水稻;婚庆公司布置了必要的道具,两块背景板(其中一块上面写着“高三(19)班”以及这对新人的名字)、音响设备、撒满玫瑰型花瓣的简易地毯、几十张椅子、很多系在彩带上的气球、到处都是透明的水泡泡……
时日已进深秋,但那天的气温出奇的热,阳光烈烈地亮在晴空下,烘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搬来了两架大伞棚,遮蔽住现场的椅子,场上座无虚席,侧边站立的观众密密麻麻。
这块露天的开放场地吸引了极多的观众,新郎的邻居们不请自来,中老年妇女和小孩居多,在新鲜而喜庆的聚会中无所顾忌地大声谈笑、挤坐椅子、拍照和争领礼物。
所有人都被婚礼的两位主角的开场舞蹈所惊艳,是的,除了说“惊艳”我想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词。一方是飘飘的红裙子和跃跃的倩影,一方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和关怀切切的眼神。
豌豆说她想起了《傲慢与偏见》那种英剧中的舞蹈,而我想到了一个词“翩翩起舞”,觉得它的含义在那个情景中才是最贴切的,而且也想到了一部电影《闻香识女人》——我印象最深的一场双人舞蹈。这种联想不是因为什么形式的相似,而全是因为它们的触动力量,因为那种不遮掩的美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熟的关系,或者因为坐在很贴近的前排,观礼的我们很投入。我曾经在天马行空的假想里,编排与豌豆的婚礼仪式,其中就曾有过双人舞,尽管我们都不会跳。
想到它时是自然显现,牵手、搂腰、贴腮、环抱、舞动、节奏、对视,这种种要素的组合,赋予了它在潜意识中出场的合理性。
舞蹈是 Y 同学的喜好,促就了这一场创意。其它环节在婚庆主持人的安排下,多少显得有些刻意:相识过程的讲述、新人们的发言、家长的出场和致辞、亲友的祝福……
我们参加过一些婚礼,大概知道了这一套流程。可是这一次,又很不同,当 Y 同学说出她那一番话的时候,我和豌豆的眼泪就止不住了。豌豆是那种受到轻微触动就泪如泉涌的林黛玉体质,她的表现完全是在意料之中,而我本来是守持坚稳的,在那时却也完全无法自制。
我和豌豆的婚礼在各自的老家都办了,形式和流程很简单,既没有前面的抢亲环节,也没有请婚庆公司操办活动。我其实不敢想象,如果我们也策划了这些事会怎样,因为我很忐忑,羞耻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爱意、宣誓、讲述自己的故事。由于内心的自卑和胆怯,我生出了一种躲避的心理,刻意对这种盛大形式背后可能富含的信息传递和情感联结视而不见。
对于两个发愿相伴一生的人来说,婚礼的一天或一段时间,所占的分量能有多少呢?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会是一件坏事:日常生活总是平淡时居多,总是自然演化的居多,总是相扶持而没有旁人时居多,所以这一种热闹的、编排的、被见证的日子,就显得有些违和了。
这不是一种绝对性的断言。婚礼的意义对于参与者来说是意味深长。但是须记住,它也会像任意一个普通的日子般流逝掉,婚礼办得好、办得有遗憾、或者不及办,都应该好好地经营其它的日子。
在那场仪式之后,婚礼还有一个很长的环节——筵席。一人又一人,一桌又一桌,一盘又一盘,一杯又一杯,一碗又一碗,一筷又一筷。我没注意大家吃了多久。
我们从江苏来的四人坐在楼梯口的一桌上,再加上新娘歇脚式的短暂相陪。我们讨论了某种食物的吃法,评论了某道菜的味道,说起了其它的事。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浮现了一种微弱但是奇怪的情绪:一种对“娘家人”身份的认同,以及“送亲人出嫁”的感觉。似乎是想到了千里迢迢而来,想到可能今生都不会再踏足这片陌生的土地,而催生的情绪。
其实,Y 同学是当地人,并不是“远嫁他乡”。
她和他是高中同班同学,在校时基本不曾说过话,在毕业和工作多年后,经其他同学牵线,异地恋爱,最后相携走入婚姻殿堂。这个过程很奇妙。
中学时在一起而多年后分手的情况,我见过;像他们这种相反的分合情况,我仅见此例。这就是缘分么?
什么是缘分?缘分就是令两个人产生更紧密的交集,令他们交换信物,令他们同甘共苦,令他们自我完善的一种神秘的巧合。
在此意义上,婚礼发挥出了传道的价值,告知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有一种美好事物值得期待,有一种幸福生活值得奋斗,有一些高光时刻值得珍惜。
那天的婚礼之后,宾客散尽,桌椅清洁。我们一行六人在午后出门,穿过田间小径,走进破旧老宅,去楼上看鸽子,去园子里摘柚子,回来在天井旁,吃吃柚子,吃吃甘蔗,聊聊天,看两只狗子在一地茭白的叶子上打闹嬉戏……
秋天的夜幕来得早,光暗风起,宣示着到了启程分别的时候。
大巴开往南昌,我望着窗外绵绵不绝又一闪而过的风景,没有困意。每一帧画面都不相同,大自然与人类的居所相交错,跟南方别处的景色一样普通无奇。
不过,观察得久了,还是有几处地方吸引了我:一个池子里散养了成片的鸭子、一处圈地里养了一群羊、一片平坡上排列着太阳能电池板方阵、一条铁路在宽阔的没有防护带的地方穿过……
平凡而雷同的风景,容易忘怀,尽管那一路上它们如影随形。算不上太奇特,可是却显得突出的风景呢,则像一场婚礼像一场旅行,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