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中的某些时候,我会拥有对异化之物的感受:理念的含义不再附着于实际之物,认为某物应该是什么功用,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是别的功用,或者就没有用。
我不记得是何时学得一个词叫作“硬币”,但几乎肯定是在课本或者影视作品里,也就是说,不在日常生活里。
在我家乡那边,也有硬币,但是我们的方言称它为“银子”(并不是古代的银子),不叫“硬币”。
方言里也没有“纸币”或者“钞票”的叫法,而是直接把它们称为“钱”,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所知道的“钱”就是那一张张的壹角、贰角、伍角或壹元之类的纸币,纸币与“钱”划上了充分的等号。
儿时的纸币
这两个名称的差异延迟了我加入一个更大的语境,后来才知道“银子”和“钱”一样都是钱。也就是说,直到获取了生活之外的知识,我才知道“银子”也属于钱,并不是只有纸“钱”才是钱。
一般而言,人们是在生活中首次接触,并理解那些理论上的名称概念,而不在书本或类似的知识库。关于“硬币”这个概念,我的情况恰好相反。它成为了一种“异化之物”。
在我家乡那边,“银子”并不在日常买卖行为中流通(至今仍如此),“店子”(即杂货铺、乡间便利店)和其它商贩不接受“银子”。所以,我小时候缺少把它认知为一种钱的环境。
为什么硬币不作为货币而流通使用?原因我不得而知,只能认为这是当地的习俗。
习俗是这样的:很多人家都收藏有一袋“银子”,不分年代,不分新旧,以壹分和壹角的居多,不用于交易,但用途却不少。
我曾在衣橱的衣服堆下面发现过它,在储物柜顶发现过它,好奇问起,答复说有所谓镇宅辟邪的用途;我也曾在新居进宅或婚礼丧事的场合见到过它;很偶然的一两次,还在新年的红包里拆出过它。
在大部分场景中,它的使用量都不大,通常会与红绳或者红纸结合出现,起到一种似乎是点缀装饰,又似乎是必不可缺的作用。
这些做法的起源难以考溯,或许上一两辈的人们从他们的先辈那里继承而来,作为日渐少见的铜钱的替代品。年少时我斥之为迷信。
我依稀记得,似乎是奶奶说过,用“银子”轻轻地刮受伤后结的痂,这样伤口会好得快。这种做法没什么坏处,轻刮血痂还可能有止痒的效果。但我还听说过,有些什么癣之类的病,需要用“银子”去刮,还有些怪病的偏方里,要用它一起熬药。
它的用途不可谓不多,脱离了经济学上经典的用途,就这么进入到了神秘学的领域。
除此之外,它还有一种更重要的用途,对童年的我和玩伴们来说,意味着很多乐趣,甚至还起到了一定的教育作用:它被遗失在荒宅破屋的角落里,被埋没在清浅小溪的泥沙中,或在稻田与菜地里扎根,或在放养山牛的野坡上流浪;当我们在拾荒或探险时意外地遇到它,便觉得自己是被眷顾的,便自信地快活起来;我们把它按印在手臂上,或者覆在教科书页下用铅笔涂描出圆圆的图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乐此不疲……
总体而言,“银子”在成为“硬币”之前,以它多变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多样的色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设法在我的世界观中安插了一枚微小的种子。
等到知识概念覆盖了日常经验,“硬币”取代了“银子”,经济学打败了神秘学,那多变的身份突然就只凸显成了一个:硬币是一种钱,不是一种吉祥物。
在小乡村、城镇乃至县城里,硬币始终不作为一种交易工具,不过它作为一种财物,就此稳固地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认知。
后来,我去到了大城市,先是九省通衢的武汉,再到东方水都苏州,硬币终于派上了它理所当然的用场:用它坐公交,用它在超市、商场和其它地方购物,用它“打赏”路边的艺人或者乞丐。
公交车投币
它的功能开始变得单一(商品经济的支付手段),使用量依然不多,但在很多时候却是随身携带的不可或缺品。由于语言习惯的变化,“银子”的叫法不再出现,连同记忆里那些故事也开始变得陌生。
它依然是短暂地出现在手里,短暂地被我们所拥有,再转移到别人的手里,但它的存在感以及可能带来的乐趣,却几乎不再有了。
最近两三年里,我突然开始变得有些怀旧,尽管我正入而立之年,在享青春。关于蝉啊、鸟啊、路啊和一些老物件的记忆,不能释怀。当然还有“银子”和硬币。
硬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了,事实上,随着在线支付手段的日渐普及,我们需要随身携带零钱的时候也日渐减少:在市内乘坐公交或地铁时,使用手机自带 NFC 的公交卡;出行到其它城市时(甚至是回家乡那个落后的小镇),则用支付宝或微信支付;其它需要使用钱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连那些街头艺人和乞丐都打出了招牌,支持“扫码支付”。
我已经忘了有多久,不再携带硬币或纸币。它们都是物理空间中的真实物品,有形状、有重量、有味道、有温度、有作用也有麻烦。
我们处于这个充满变化的时代,正在见证这一场注定不可逆的趋势:电子钱包与在线支付成为潮流,虚拟空间中的数据正在淘汰实物,并将抹去后者所携带的种种附加物。
换句话说,今后我们的日常生活将更多的是“数据化生存”,对于“钱”来说,“身外之物”将逐渐变为“身外数据”。
最近流传着一则新闻,大众熟知的一首经典儿歌《一分钱》,与时俱进地改为了《一元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元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
与时俱进的儿歌
我不记得是否曾经接触过一分钱的纸币,但是距离最后一次接触一分钱的硬币,则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捡到一分钱”这样的事,早已失去了其现实意义。
也许再过五年,或者十年,“捡到一元钱”这种事,乃至于“在马路边捡到钱”,都将会成为历史。
多年以后,当我给孙辈们讲起关于钱币的故事时,他们可能会感觉到陌生。当我再用夸张的方式,讲起关于“银子”的那些记忆时,他们很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也许就像当初我听到祖辈讲什么粮票、油票和布票时一样,他们可能会不在意地说:那都过去了,时代总是在进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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